——一个信访干部为遗孤讨还公道的故事
婚外情引出的上访
这是在市公安局信访接待室。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女子叫林小妹,旁边瘦弱的小女孩叫林乖乖,是林小妹姐姐林芬的女儿。小女孩右腿残疾,走路时一拐一拐的。这么小便成了残疾,真令我痛心。
林小妹边哭泣边诉说姐姐林芬与当地一位颇有脸面的公务人员胡为因婚外情而引出的恩怨和仇恨……
悲剧的回放
……我姐夫和胡为是小学同学,我姐在一所中学教书。
那天,姐夫无意中看到我姐的日记,发现我姐和胡为长达十几年的不正当关系,我姐还曾两次流产,姐夫气得要告胡为。胡为痛哭流涕,向姐夫保证从今后双方断绝关系。姐夫心软了,宽容了他们。然而,时隔不久,胡为又和我姐频频幽会了。
我姐的儿子正读高中,17岁了,多次劝妈妈回到爸爸身边。但我姐铁了心。儿子每天看到的是爸爸的无奈和愤怒。儿子感到悒郁苦恼。这天,儿子破天荒地将妈妈的衣服,包括内衣裤全部洗干净。在家人惊诧的目光中,儿子莫名其妙地说:“爸爸,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谁也没注意此话的沉重——就在这天,长江出奇的风平浪静,江面上浮起了儿子的尸体。
姐夫心如死灰。离婚时,将全部财产给了林芬,孤身去了远方。
我姐疯了一样,在长江边哭喊着。她痛骂自己,痛恨胡为搞得她家破人亡。
胡为来了。胡为擅长演戏,他跪下了,他不是来忏悔,他是得寸进尺。他声泪俱下地诉说他是如何爱我姐,还发誓要娶她,请我姐给他一年时间,他会和妻子离婚。我家里人听了挺感动。我虽将信将疑,看到我姐如此痴心,便向胡为跪下,哭泣着求胡为千万不要抛弃我姐,要一辈子爱我姐。
几天后,胡为在外借了房子,和我姐公开同居了。
我姐很快发现,胡为给老婆买了200多平方米的门面房,根本不像要和老婆离婚的样子。我姐受到打击,开始吃素,每天早上5时起来盘腿打坐念佛经。她哀叹自己命苦。她此生似乎已不求什么,只求来生了。
这一天,我突然接到我姐的电话,说生了个女儿,取名林乖乖。电话中夹杂着我姐不绝的哭声。原来胡为又和一个叫何萍的女人好上了。当着我姐的面,何萍坐在胡为腿上,做出种种丑陋的亲热样。我姐和胡为因此多次吵架。
因我嫁在南京,远离我姐,爱莫能助,只能在电话中让我姐想开些,请我姐到南京来散散心。我姐一口答应。
一个多月后,我竟然接到我姐病危的电话——这个电话来自浙江绍兴。
我赶到绍兴。在医院里,我终于知道,是胡为约我姐到绍兴旅游途中,我姐突然病危。姐看到我来了,很高兴,说,万一她有不测,胡为会担当起父亲的责任,照顾林乖乖。胡为得知我正筹办开饭店,很善解人意,让我回家安排一下,再来医院。我答应姐姐,说会马上来看她。谁知道,这竟是我们姐妹的永别。
我刚回南京,便接到电话“林芬死了……”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多年的上访,使林小妹的神情显得飘忽与忧伤,她说“乖乖现在读一年级了,费用很大。乖乖没有妈妈,没有爸爸,就靠我和80多岁的老母亲抚养,对我们造成极大的精神和物质上的压力。为了让胡为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这些年,我们全家什么也不做,一直在上访,我们要为乖乖讨个说法”
孩子是无辜的,我拿出糖果给林乖乖:“乖乖,吃吧,吃吧……”我抬起头,感慨地说,“林小妹,你为自己的亲姐姐,如此执著,在现代社会,真是少见。”
我的话一下子拉近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
林小妹流露出理解和感激的目光,她叹了口气:“四年的频繁上访,我到处碰壁,现在我的身体越来越差……”
我们市局信访办有个局长接待日,吴志明局长每星期必抽出时间,在这里接待来访。局长很有平民意识,总会设身处地为上访者着想。局长在接待来访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
此话成了信访办最经典、也是我们平时用得最多的一句话:“林小妹,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姐姐死后,因为胡为坚决不承认乖乖是她的女儿,我带着林乖乖,这一带就是6年多了……”
林小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如果胡为不承认林乖乖是他的女儿,就做亲子鉴定!”
做亲子鉴定,胡为不同意,我们能强行叫他做吗?但我又不能直说。因为我知道,一些多年上访的人,情绪常常变得激动与敏感,我们无意中的一句话,说不定便是一个火苗,燃起对方更大的情绪之火。
凛冽的江风在外滩高楼群中来回旋转,幽灵一般。春寒料峭,我不由蜷缩起脖子。
我步履匆匆走进信访办。林小妹已来了,看到我,充满希冀地迎了上来。我愧对她。我怕见她失望的眼睛。
“坐,坐。”我勉强招呼。
“颜警官,我的事……”她显得很迫切。
“林小妹,经我们调查,发现你反映的问题解决起来很难。就是说,我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林乖乖是胡为的女儿?”林小妹脸色大变,嘴里咕哝了一句,眼泪突然滚出来,很费劲地说:“颜警官,我曾把希望寄予你,想不到……”她哭了起来。
“林小妹,最近我一直在和有关单位协调……”我说的是实话,“我们确实调查过,没有证据,我们也无能为力……”
“你们是公安局,胡为不承认林乖乖是他的女儿,就做亲子鉴定!”
“林小妹,你要知道,这是民事案件,强行做亲子鉴定,那叫侵权。我们没有这个权利啊……”
“你们官官相护!”
作为一个信访接待员,我所能做的,就是认真倾听,我们要理解来访者的心情,我们要像吴志明局长一样,设身处地为对方想想,这样,我们就会体谅对方、同情对方。我想等她平静下来,再做解释。
林小妹突然抱起乖乖哭起来,亲了又亲。乖乖哭了。两人泪水满面,哭成一团。
我的胸膛里好像塞满了东西、郁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林小妹因情绪激动,突然倒地。
林乖乖哭着喊“阿姨!阿姨!”
我朴上去呼唤,“林小妹!林小妹!”
林小妹脸色苍白,口吐白沫。
我来不及多想,跳起来,冲到电话机边,拨打120。
车到医院,我忙进忙出,为她挂号、付款,同时,通知林小妹的家人。
经过一番抢救,林小妹终于醒了,突然想起“乖乖,乖乖!”
我坐在林小妹的床头,安慰说“林小妹,你不要急,我叫人正带着她。乖乖真的很乖,很听话。还有,乖乖已吃过饭,你放心吧。”
“颜警官,谢谢你送我到医院里,还挂号,付了钱。”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林小妹,你要好好休息……”
“颜警官,你走吧,去吃饭吧。你肚子一定很饿……”
“等你家里人来接班。林小妹,你不是也一样没有吃饭吗?”
林小妹淡淡笑了:“颜警官,你是个好人……”
也许林小妹上访时间太长,又经常碰壁,变得越来越偏激,时不时流露出对我们工作不信任的态度。但此时,我第一次感受到她的话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这令我感动。我想起我妈妈常说,做人首先是做个好人。妈妈眼里的好人标准就是要以善待人,以诚待人,以爱待人。妈妈文化不高,但有爱心。在“文革”期间,一些老干部进“牛棚”,幼小的孩子无人照顾。妈妈先后将这些小孩带到家中,吃住几年,并不求回报。妈妈博大的爱心,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林小妹不时催促我去吃饭,目光变得温情多了。
终于,林小妹家里来了人。此时,已是下午2时半,我陪伴了林小妹三个多小时,早已饥肠辘辘了。临走,我说,“林小妹,你好好休息。你的事,我会努力的。”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我一直在努力为林小妹解决问题,她却不理解。因林小妹上访的问题涉及太多的政府部门。而我,一个小的信访接待员,除了需要耐心向林小妹做出相关的解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要在各个政府部门之间协调,希望帮助她得到解决。
我深深理解,她要的不是解释,而是为林乖乖解决问题。
我必须深入下去,尽我所能为林小妹解决问题。
我深入调查后,便发现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胡为每做一件事,在法律上,都把握得很精到,不留痕迹。作为一个公务员,他明白,法制社会重的是证据,所以,他多的是证据。
我明白了,为什么林小妹多次上诉,有关部门都不受理。胡为在法律上无懈可击。有证据表明林乖乖确实不是胡为的亲生女儿。林乖乖是林芬从孤儿院里领来的。领养证明、孤儿证,这就是铁证。
然而,有关胡为和林芬之事,在当地早已流传。百姓痛恨胡为,同情林芬和林乖乖,但无可奈何。据传,为了此案,胡为花了数万元钱,用于铺路,打通各个关节。
当地法院受理了林小妹的起诉。但法院两次传唤胡为,胡为均不到庭。
我仿佛听到胡为在嘲笑:“我有铁证,我为什么要出庭?法院拿我怎么办?”
我们找到当地相关部门,这些部门说因没有证据证明林乖乖是胡为的亲生女儿,所以不能立案。
我的耳边又仿佛听到胡为在嘲笑“想报案?刑事案?没门!你拿出证据来啊!”
我们去找胡为。
“什么亲生女儿?林乖乖是孤儿院里领来的。我给你看领养证明,还有孤儿证。”胡为不慌不忙地出示了领养证和孤儿证,很得意,“瞧,这是林芬在世时,从孤儿院里领来的。”
我接过领养证和孤儿证,认真察看起来。
“你放心,不会假的。”胡为带点儿嘲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的智商还不至于傻到去造假证明吧……”孤儿证及领养证确是真实的。
我离开时,身后有一股冷风,又仿佛听到胡为在说:“现在你没辙了吧?你以为你是谁?在这里,你能拿我怎么办?”
林小妹出院后,带着林乖乖一次次地来我这里哭诉。
我每次看到她们,尤其是看到林乖乖,心里就很焦急,就恨不得马上为她们解决。林乖乖是无辜的,她母亲去世,亲生父亲是谁也不知道,她长大成人,怎样面对社会?这怎么能使她健康成长?对于孩子,这是多大的心灵创伤啊。
我恨胡为,胡为太可卑了。但胡为又是如此狡猾,我们真的没法治他吗?
林小妹打电话来,再次感谢我送她到医院。她没有再提上次上访的事。
“林小妹,你的事,我还在努力……”
“颜警官,我不会再来了……”
林小妹终于对我失望了,或是绝望。
“为什么?”我机械地说,心里真不是滋味。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才来通知你一声。”
林小妹对我产生了失望,我还能轻松吗?
“颜警官,我想说,你是个好人。但是,要胡为承担起父亲的责任,难度很大。你很努力,你尽力了。但胡为实在太狡猾了。我要继续上访,向更高级别的政府机关上访,直到乖乖的问题解决……”
“林小妹,这样吧,我这些日子在和一些单位协调。星期二下午,我给你一个最后的答复,好吗?”其实,星期二下午的结果是好是坏,我也不清楚。
“谢谢……”林小妹的声音显然不信任。
我们要为遗孤讨还公道
星期二上午,我和市相关部门负责人一起去找胡为。我们要和胡为面对面较量。我们是正气,胡为是邪气,正压过邪是必然的。
在当地政府大院会议室里,二十来人围着椭圆型的会议桌,除了我们,还有当地政府、公安局、法院和信访办的代表。胡为在单位领导的陪同下来了。
我和胡为面对面坐着,相隔不到两米,双目相视。这种圆桌会议,胡为见得多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想起了林乖乖一拐拐走进我们信访办的情景,心里就来气。
我先开了口:“胡为,在这四年中,林小妹不断在上访,你知道吗……”
胡为十分自负,冷冷地:“想不到你们居然会相信一个精神病人的话。”
“胡为,你有何凭证肯定林小妹是精神病?”
胡为摇了摇头,嘲笑说:“为一个精神病,你们特地从市区赶来,可见我们的法律是多么的苍白……”
我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慨说:“我们的法律苍白吗?C法院传唤你两次,你为何不到庭?!你是在藐视我们的法律。”
“天上掉下个孩子,说是我的亲生女儿,真是天大的笑话。莫须有的事,我为什么要到庭?”
“胡为,林乖乖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我已记不清我说过多少次了,林乖乖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胡为胸有成竹地反问,“你说林乖乖是我亲生女儿?你拿出证据来啊!”
“你要证据吗?你和林芬长期同居,所以,这是不是事实上的重婚?”
“林芬是我的好友,我们没有同居,所以根本没有这事……”
“胡为,关于你和林芬是不是重婚,我们已掌握了大量的证人证言。还有,在绍兴第一人民医院,你是不是以丈夫的名义签了名,使林芬出院?胡为,你作为国家公务人员,一个担任职务的国家公职人员,你扪心自问,你道貌岸然,你能言善辩,但是,你的道德何在?”
提到重婚,提到林芬出院,胡为开始显得底气不足,扯开了话题:“总之,林乖乖是林芬从孤儿院领来的,我有领养证和孤儿证……”
我将声音抬高了:“胡为,你的领养证、孤儿证,确实是有关部门发的,我们不怀疑。但如果林乖乖不是从孤儿院里领来的,我们就会怀疑,你为何能轻易搞到这些证明?你和相关证明之间有没有交易呢?胡为,你不会怀疑我们可以会同有关部门对此事展开全面调查吧?你不会怀疑我们对你做亲子鉴定吧?”
“你们如果强行要做亲子鉴定,这是侵权!”
“我们侵权吗?胡为,你听着,如果我们将此案作为重婚罪立案,作为刑事案件,公安局要举证,这是不是依法行事?……”
胡为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在气势上压过了胡为,我捅到了胡为的某些痛处,所以,胡为在我的步步紧逼下心虚了。他的额头渗出了密密的细汗。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他将目光转到了窗外,他沉默着。他在衡量着得失,他在猜测我们的底牌。也许他在猜测我们今天突然找他,是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
胡为有幻想,所以,我要打掉他的任何幻想。我冷冷一笑说:“胡为,你不要以为在这里,你是老土地,上下搞得定。我劝你马上放弃这个幻想。这种想法最终会害了你自己……”
胡为脸色大变:“是不是……让我考虑考虑?……”胡为吞吞吐吐地问:“如果我承认,会对我处理吗?”
我心里笑了,胡为的心理防线在我一连串的责问中差不多崩溃了。
胡为终于承认,林乖乖确是他和林芬所生。那张收养证是胡为通过关系搞来的。胡为表示会将林乖乖接到身边抚养。
会议结束,林小妹刚好赶来。得知真相,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流着泪说“颜警官,我奔波了这些年,今天,乖乖终于有了归宿,我姐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谢谢你,颜警官,你是乖乖的救命恩人,我们林家的恩人啊。我要向你下跪,真的,我……”
望着这个可怜的女人,我的心里一酸,眼睛湿润了。
胡为认下林乖乖为亲生女儿后,当地百姓纷纷说我办了一桩好事,说他们从来没想到胡为会认输,这令我感到欣慰。